有这样一群孩子，他们的父母从老家来到大城市打工，而他们被父母带在身边，在家乡以外的另一座城市上学。

因为户籍原因，他们不能像本地孩子那样顺理成章地入读公办学校、参加中高考，只能靠父母努力地为他们积攒“入学积分”，争抢严重供不应求的公办学校学位。

在广州，光是义务教育年龄段，这样的孩子就有60多万。

图文丨蒋梦筱   赖蕙敏 

邝心怡 田格凡 毕一凡

编辑丨王浩

排版丨胡馨文

没出，还是没出。

3月26日下午，陆春雨盯着电脑屏幕搜寻了半晌，然后有些泄气地点击右上角关掉了正在浏览的页面。

这已经是他一天之内第九次刷新广州市来穗人员服务管理局的网页了，而让他心心念念的，是那一份迟迟未发布的2018年番禺区来穗人员随迁子女积分制入学的申请通知。

这份文件，将决定陆春雨是否继续留在广州生活。

随着3月12日天河区率先发布了最新的积分入学指南，新一轮的积分入学大闸在今年春天再次被拉开。之后的几天里，越秀区、海珠区、黄浦区、荔湾区也纷纷公布了新的细则，等了十几天却一直不见番禺区的动静，居住在番禺区新桥村的陆春雨承认自己有些慌了。

十年前和妻子从广西河池跑来广州务工，这些年来一直把两个孩子带在身边，一个孩子今年上小学，一个孩子明年升初中。陆春雨知道，这两个孩子正是人们口中常说的随迁子女，或者是另一个更为形象的叫法，流动儿童。

新桥村居住着很多外来人口，周末，孩子们在巷子里穿梭。

家长们的竞赛

身为两个学龄期流动儿童的父亲，陆春雨这一年一直在为孩子们的入学操心。

没有本地户口，没有在广州买房，没有人脉关系，却又想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放进公办学校读书，通过积分入学是陆春雨所能依赖的唯一途径。五年前，他就是用这种方法成功地把大儿子送进了公办的新桥小学。

“当年新桥小学一共有六个积分入学的名额，我给我儿子积的分是第一名”，回想起五年前所经历的那场积分竞赛，陆春雨现在还是觉得很骄傲。

为了解决随迁子女教育难的问题，广州市政府颁布了“积分入学”政策，并于2010年开放试点，符合条件的监护人通过计算积分排名的方式，子女可入读义务教育阶段的公办学校或者政府补贴的民办学校。

广州义务教育阶段的入学方式主要为划片区就近入学。在满足本地学生、政策性借读学生、学区房业主子女的上学需求后，学校仍有剩余学位，这些学位才会被安排给积分入学。

每所学校为积分入学设置的学位数量是有限的，为了给孩子争取为数不多的公办学校学位，大批外来的家长纷纷铆足了劲儿攒积分。

陆春雨就是众多“攒积分大军”中的一员，不管是居住、社保等重头的高分项目还是其他一些低分项目，只要有可能积上分的，他都会想办法开出证明材料进行尝试。“我又看不到别人积了多少分，只能自己尽量积多点啰”，陆春雨笑道。经过审核，有165分被认定为有效积分，儿子陆浩涵以同校最高积分进入离家不远的新桥小学。

新桥村，周日午后，孩子们在收摊的包子铺门前往里打探。

积分入学政策就像是一场考试，分数高的人排名自然靠前，排名靠前的孩子才有机会入读更好的公办学校。只不过，参加这场考试的不是流动儿童本身，而是他们的父母。

刘文花是在这场积分竞赛中胜出的另一名家长。2012年，来自广东台山的刘文花在一次闲聊中听说了积分入学政策，想到儿子胡睿凯不久后也将面临小升初，她便上了心，找人帮忙从网上下载了番禺区的政策细则，打印出来，一项一项地研究。

直到2015年正式办理，刘文花足足准备了三年，从房东到村委，再到街道办事处，跑了一趟又一趟，开了一张又一张证明，最终换来了儿子在石碁第二中学的一席学位。“其实家长真要有心的话，入学的五年前就要准备了，五年的居住证和五年社保没断的话，成功的几率就很大了。”

火把社区（原小金雁社区公益服务中心）是新桥村里一家服务于流动儿童的公益机构，参加了几次机构举办的活动后，刘文花选择了留在这儿工作。现在，隔三差五有家长跑来向她请教积分入学，“他们跟我说，花姐，我们都在你后面，你经历过的，我们就好走了。”

刘文花工作的火把社区坐落于新桥村的一个祠堂内。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像陆春雨、刘文花这样幸运。

陆春雨的一名女同事在单位从事管理工作，居住证和社保都不缺，平时纳税也比他多，依陆春雨估计，她的积分肯定比自己要高。可因为工作忙，她把积分申请的事交给了没有固定工作的丈夫去办，结果没能通过审核，托关系交了两万元才把儿子送进公办学校。“就因为老婆的东西老公去办，就没机会了”，陆春雨替他们感到可惜，“要是老婆自己去办，监护人填她自己，肯定办得成”。

苛刻的积分入学

在最新一年本区的积分细则公布以前，家长们的状态是：紧张，焦虑和不安。

这些天，火把社区创建的流动儿童家长微信群中，常有人转发广州其他区新出的积分细则，也常有人冒出来询问番禺区今年的新文件出来了吗？

追溯到2010年，广州率先在番禺试点“积分入学”政策，但过高的积分入学门槛使不少外来工望洋兴叹。2011年，番禺区为外来工子女提供了3500个公办学校名额，却只有1000多人提出报名申请，首批入读名单中，只有不到500人通过审核，仅占所提供名额数一成多。

刚开始，“在番禺区连续居住满3年以上”、“在广州地区合法就业，参加社会保险累计满3年及以上”等“五必备”条件成为众多家长在积分入学道路上的“拦路虎”。到了2015年，番禺区取消了“五必备”条件，且取消年限要求，只要满足在本区居住且办理暂住证、在广州就业、缴纳社保、办理计生登记手续即可提出申请。

提出申请的限制条件越来越少，积分入学政策看似在逐渐放宽，但即便如此，对于大批不足初中学历的外来务工家长来说，这些条条框框还是显得太过苛刻。

“时间紧迫”几乎是所有父母都会抱怨的一点。

积分入学细则每一年都会有所改动，通常于当年三四月份公布，可不少区从颁布细则到开放报名仅有不到一周的时间，而网上报名从开放到截止也往往只有十来天。

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提供的材料数不胜数，经不完全统计，申请人需要出具连续居住证明、就业证明、社保在缴证明、计生证明、房屋租赁备案等，备齐这些材料得跑很多个不同的政府部门，有些部门还得反复跑，刘文花回忆起自己光是搞房屋租赁备案就足足跑了七趟，倘若不提前准备，极有可能错过申请。

“每一年公布时间、审核时间都不一样，公布之前没人知道会怎么变动，搞得家长们措手不及。”刘文花说，来火把社区咨询过的家长当中，因为错过申请时间而错失机会的大有人在，“去年有一个家长好惨的，五月份准备好材料来问的时候，审核都已经结束了，就晚了那么一个月，他小孩就没得读公办了。”

此外，积分入学对于入学儿童的年龄有着严格的限制，以今年的条款为例：申请入读小学一年级的随迁子女须出生于2011年9月1日至2012年8月31日期间，申请入读初中一年级的随迁子女须为2018年小学应届毕业生。换句话说，不管申请入读小学还是初中都仅有一次机会，一旦错过便无法重来，超龄或低龄儿童、转学生、插班生均没有资格通过积分入学。

没听过 搞不懂 凑不够

在跃跃欲试的“积分大军”背后，还有那么一大批家长，主动选择了退出这场积分竞赛。

刘文花在火把社区工作的这几年，目睹了很多还没尝试就选择放弃积分入学这条路的家长。对于那些没听过这个政策的家长，刘文花会耐心地向他们介绍，“但有些人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头，要么嫌太麻烦搞不懂，要么觉得自己肯定凑不够分，没信心，那我也没办法了，总不能帮他们弄吧。”

周慧在番禺一家电子厂从事辅助管理工作，丈夫自己承包工地做工。2013年，夫妻俩把儿子赵然放进民办的嘉诚学校入读一年级，每学期交6700元的学费。因为赵然在学校总爱闯祸，周慧隔三差五就会接到老师的投诉电话，无奈之下将儿子转进另一家民办的新君豪中英文学校读五年级，每学期的学费上涨为7500元。

嘉诚学校的招生广告，第一条便写着“不限户籍”。

在周慧看来，她的儿子赵然是一个很不懂事的小孩，素质也低，“不管在家里还是外面，垃圾都随便乱扔”。她觉得儿子读公办还是民办的学校都无所谓，“儿子要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根本没听过什么积分入学，现在听是听说了，不过我在想，我儿子成绩不太跟得上，也不听话，把他放进公办学校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说有的家长是出于不上心或是无所谓，那么有的家长则是出于力不从心。

孙平水和妻子四年前来到广州，租住在海珠区龙潭村一间不足20平米的出租屋里，每月房租1000元，工作是从制衣厂拿原材料在家加工。

一家三口睡的是一张上下铺的双层小床，卧室里放不下衣柜，只能拉一根绳索挂衣服。

2016年夏天，孙平水把在湖北老家读完二年级的女儿孙佳茜接来广州。从街坊邻居那儿打听到，附近的一所公办小学不收外地来的学生，而另一家民办小学只需交赞助费就能进。于是，他选择了花3000元的赞助费和每学期4000元的学费把女儿放进民办小学。

孙平水听人说起过积分入学，但他压根儿没指望能通过这个政策把佳茜送进公办初中。“如果要积分，我起码得有个居住证啊，我跟房东说过，但他不给办，所以我就没关注这个事了”，孙平水说，“我们这楼有五层，每层三户，都是同一个房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肯定不情愿帮我们办。”

龙潭村里，楼与楼之间间隔很窄，线缆缠绕，一栋楼里租住着许多外地来的租客。

随时做好回老家的准备

这些流动儿童踩在脚下的，是一条不知何时会断的异地求学路，可能是几个月后，也可能是几年后。

“这次我心里是真的没底”，即便五年前已经有过一次申请经历，还当了新桥小学的“积分王”，陆春雨深知今年的情况不容乐观。

“我的居住证一直是公司帮我办的，去年出问题也没跟我说，办到了才告诉我已经过期一个月了。本来居住证满五年值很多分的，可断了就积不到分，断一天都不行，没得补救了。”陆春雨无奈，“而且我小儿子是超生的，就看番禺今年计生的分值会不会下调，要是下降的话我还有机会，不然的话就真的悬了。”

和其他区不同，番禺区计划生育的分值很高，最高可得40分，是所有项目里得分最高的一项，失去计划生育的分数意味着失去了很大的优势。陆春雨的打算是，如果办不下来，全家人就要回广西老家去了。“毕竟家里两个小孩都要升学，私人的学校我实在不想让他们进，交钱上公办吧，一个几万一个几万我哪里吃得消？”

孙平水也听别人说过，外地来的学生好像不能在广州参加中高考，但他暂时还不想让女儿佳茜回老家读书。

他觉得自己没得选择：和妻子来广州四年，直到去年才把老家造房子欠的债还清，现在还没有攒够钱，离不开广州。佳茜的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让女儿回湖北由老人家带着他实在不放心，只能把女儿带在自己身边。

孙平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回老家，也没想好女儿的中考高考应该怎么办，“现在真的考虑不了那么多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吧。”

积分入了学，然后呢？

流动儿童面对的另一个现实问题是：通过积分入学进入了公办学校，未来的路又该怎么走？

新桥村，一个男孩行走在小巷中。

2014年，广州启动了一项针对外地户籍学生的中考政策，在两年的过渡期内，考生只需要拥有三年完整的广州市初中学籍，即可报考广州公办普通高中。2017年政策正式实施后，考生需要同时符合“四个三”的条件才能报考公办普高，且招生人数不超过学校招生计划的8%。

简单来说，“四个三”具体指的是：考生的三年学籍，父亲或母亲的三年稳定工作、三年稳定住所和三年社会保险。

刘文花的儿子胡睿凯今年参加中考，征询过儿子的意见后，她决定让睿凯在广州参加异地中考。

“四个三对我们来说应该没什么问题，难就难在这个百分之八。”因为8%的招生名额限制，同一所高中，异地考生的分数线比本地考生高了不少，分差可能是十几分甚至二十几分。

广州市招考办公布的数据显示，2016年广州非本市户籍的中考考生共33577人，最终只有约4400个公办高中的学位留给他们。这也意味着，有近九成的流动儿童被公办高中拒之门外，只能进入民办高中、职中或返回户籍地就读。

母子俩在中考志愿填报问题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胡睿凯想要报考职中，在他看来，考高中对外地学生来说不公平，自己也考不上，而职中没有名额限制，“公平一点”。他还跟班上的七八个朋友约好了一起考职中，一起到外面租房子住，放假的时候可以打一打工，做一下兼职。

而刘文花想让儿子考高中，她觉得读了高中，以后的选择会多一点，就算真的没考上，她也会找关系交钱将儿子放进去。

“儿子，妈妈说一下我的想法给你听”，刘文花用力拍了拍胡睿凯没有挺直的背。

“不想听，听了也没用”，胡睿凯涨红了脸垂头看地。

“儿子，争气一点，你不要觉得你的实力不够，只是外地户口给我们增加了一些束缚，我相信我儿子完完全全可以的，而且我已经找好了关系让你进一中。”

“那是你逼我去读的。”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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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布谷岛」，已获作者授权。